旧版本（一）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（一）

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真罗国的王城，那就是“繁华”。

作为这片大地上历史最悠久、经济最发达、实力最强大的国家，真罗仅仅把自己的首都命名为“王城”——顾名思义，就是王所在的城市，再简单不过了。比起华丽的“金色帝都”，诗意的“苍穹下的明珠”，气派的“神谕之城”……王城这样的名字简直随便得让人发指。

而且，王城很繁华，却也只是繁华——连宏伟都称不上。如果拿现世的城市来作个比较的话，王城顶多就是纽约这种大城市的程度。这里没有彰显皇族威严的故宫，没有极尽奢华的拉斯维加斯赌场，没有让人心驰神往的夏威夷风光……一言以蔽之，王城繁华之余，却也普通得很，没有什么让人难忘的“卖点”。

就算在这样平凡的王城里，知念堂也是一个低调得过分的存在。

哦，当然，知念堂并不简陋。非但不简陋，还称得上环境舒适。足够宽广的地界，设计良好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庭院里。背临城郊苍垂山，怀拥人工碧玉池。如果是一般的乡绅，能拥有这样的庄园绝对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。

问题是，这里可不是一般乡下，而是王城。这么一片依山傍水的小庄园，放在“虽然只是繁华，却也至少是繁华”的王城里，就有点儿不够看了。

更何况，知念堂的两位主人，原来是大有来头的。

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。

当时年仅七岁的九方崇被妖怪掳走了，囚禁在苍垂山。

九方是皇姓。

据说，虽有后宫佳丽三千，当今皇帝却是个痴情汉子，一生一世只爱一女。此女出身平凡——其实也是个大贵族的千金，不过在茫茫后宫中，像她这样的贵族之女比比皆是，也就显得平凡了。皇帝不曾封她为后，皇后是那后宫中出身最最显赫的女人。然而能为皇帝诞下子嗣的，却只有这位出身平凡的妃子而已。

九方崇便是那唯一的妃子生下的唯一的皇子，当今皇族唯一的血脉。

姑且不论这“唯一”的分量有多重，就算九方崇只是一般的皇子，被妖怪掳走就不能说是小事了。这个消息轰动王城，多少武者术士冲上苍垂山，为救出这尊贵至极的皇子崇施展浑身解数，却都无功而返。

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，从全国各地征召来的各路高手也拿这妖怪没辙的时候，很俗套地，我们的两位英雄出现了。

七禁和一凉。两人看起来都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。

那时候，人们对救出皇子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。

刚开始在全国各地召集除妖者的时候，倒是真的出现过好些民间高手，王城这方面也对他们极尽礼遇。虽然除妖失败，却没有人为难他们，反而以优厚的待遇留了几个表现不错的高手在王城为皇族效力。

然而时间一长，应征的就不仅仅是高手了。来除妖的人不管成功失败都会受到礼遇，还有可能被皇族选中为之效力，这对许多人来说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。来碰运气的二三流的武者术士，纯粹来骗吃骗喝的江湖人士，甚至只是想进王城观光一趟的乡下老百姓，一时间纷纷向王城涌来。

如此一来，就算再怎么担心九方崇的安危，皇帝也不得不限制一下这样的局面了。

于是，救出皇子崇的悬赏令加上了这样的条件：凡是应征营救皇子的人，如果三天之内不能将皇子成功救出，将被责二十大板；十天之内仍不成功，将被责四十大板；一个月后依然失败的，斩首示众。每个失败阶段之后，应征者可以选择放弃或继续——当然，不包括最后那个被斩首的阶段。

此令一下，来应征除妖的人果然就少了许多。就算应征，顶多也只撑到十天之后——挨完四十大板，就再没有人肯冒杀头的危险继续尝试了。

七禁和一凉应征的时候，王城里的各位大人基本上就是以这么一种心情来迎接他们的：不知道这回来的两个小子，是挨完二十大板就走呢，还是会连那四十大板一起挨了？

不管怎么说，他们好歹是来救皇子崇的。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必败无疑，表面上却不曾怠慢，礼数周全地把他们请到苍垂山下的庄园——也就是如今的知念堂里，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，还不忘假惺惺地送上一番“祝大师马到功成”之类的说辞。

根据这两人的自我介绍，一凉的职业是灵术师。虽然在术士界，灵术只是个偏门的学问，但术士就是术士，降妖除魔的本事自然不会少的，所以还算勉强可以接受。可七禁的职业就让人大跌眼镜了——这家伙居然是个医师！

没错，医师确实是救死扶伤的天使，而这次他们的目的就是要“救”出皇子崇。但现在面临的难题不是皇子身患重病，而是他被妖怪掳走了啊。难道这家伙打算把妖怪当病魔来“战胜”吗？

当官差郑重其事地把悬赏令上附加的条件向他们重申的时候，这两人的反应就更让人啼笑皆非了。

“哦？还有这样的事情啊。”七禁看起来在认真思考，“话说，这次应征除妖是一凉的主意，我只是陪他来看看而已。我又不会什么除妖的术，也不知道一凉的灵术厉害到什么程度。万一他真的失败了，能不能光罚他一个人的？哎，我可不想挨什么板子啊。”

一凉听了这话，气得直跺脚：“混蛋，七禁！我要扒了你的皮！”这么说着，却依然只是不住地跺脚，外加张牙舞爪，却根本不碰七禁一根毫毛。

七禁淡淡地瞄了他一眼，莞尔一笑：“放心，一凉。要是你真的挨了板子，我帮你上药的时候肯定会注意着，尽量不弄疼你的。”

这番对话传出去，一时成了王城上下人尽皆知的笑料。

与此同时，又有之前从其他城市应征而来、现在居住在王城的术士认出了一凉。

“呀，那个新来应征的术士，不就是之前得罪了观行法师的家伙吗？”

有人这么一说，其他术士也就想起来了。

传言中的这位观行法师，六岁就师从名门，学习法术，钻研了大半辈子，也算勤勤恳恳。但奈何资质平平，奋斗了三四十年还是默默无闻。然而法术界中举足轻重的人物，十有六七是他的师弟妹——想想看，传说级别的人物中有大半都得喊他一声师兄，这是什么概念？就算观行法师自己没什么真材实料，也足以成为法术界中说得上话的人物了。

而整个术士界中，法术的地位最是主流。

相比之下，一凉算什么东西？一个无名的小术士，修习的还是灵术——虽然表面上都说术士界中各种术都是同等重要的，修习各种术的术士也是同等地位的，可大家心里想的莫不是，灵术师，算老几？

打个比方，大家都知道喊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口号，可谁会认真把语文和美术的重要性等同起来呢？同样是状元，数学科状元和历史科状元，在人们眼里的含金量都是不同的。

其实，很多人并不知道一凉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观行法师。不过，只要知道观行的背景和一凉的身份，再加上“他们之间有冲突”的事实，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做了。

那还用说吗？以观行的名气，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来。而一凉——这种小角色，就算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站在观行法师这边，帮他打压一下这个微不足道的家伙，说不定就能博得观行法师的好感，何乐而不为？

于是，王城术士界对这两人应征除妖的态度，几乎是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来看待了。

只等他们除妖失败，就去落井下石地踩上两脚。



（二）

一凉这方面，情况也确实不太妙。

关于他得罪了观行法师的传言一点儿不假。

几个月前，他刚刚出师，结束了八年的修行，步入社会。他的师父只是个不入流的灵术师而已，可是身为师父的得意门生，一凉知道自己的水平比绝大多数新手要好得多，不知不觉地就有些优越感。

这么说吧，一凉就好像那种出自普通学校的尖子生。虽然学习环境比不上名牌学校，却靠着自己的聪明和努力，比很多名牌学校出来的学生还要优秀，自然是值得骄傲的了。

可惜，成绩不能决定一切。在这个世界，实力也不能决定一切。

一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观行法师——他一直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，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偏差。可是那些找他麻烦的人说，他敢得罪观行法师，简直就是不想混了。

不由他辩解，这些“为观行法师讨回公道”的人把一凉揍了个鼻青脸肿，赶出了第一个城镇。当一凉拖着又痛又乏的身子走到下一个城镇的时候，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。

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了多少次，搞得一凉只要走在街上，看到三五成群的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，就不由得暗自心惊。

等他察觉过来的时候，自己已经走到荒无人烟的深山里，迷了路。

这下倒是没有人来找他麻烦了，可是除了灵术什么也不懂的一凉，难道要独自在这种荒山里玩野外生存吗？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天之后，身上带的粮食和水都见了底，而眼前的景色依然是郁郁葱葱的山林，向着四面八方无限延展。

如果那时没有遇到七禁，说不定他就饿死在那片荒山里了。

回忆着自己和七禁的相遇，一凉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眼前笑得很欠扁的某人，负气地把毛笔“啪”地狠狠拍在桌上：“笑笑笑，笑什么笑！”

被他突然吼了这么一句，七禁却一脸的满不在乎，也不回答他的质问，自顾自地指着一凉面前的白纸黑字问道：“一凉，你还真打算用这种东西去对付妖怪吗？”

那是一凉花了整个通宵制成的咒符。

“当然。不准备点儿咒符，难道还空手上阵吗？”

该死的七禁，不帮忙也就算了——反正他只不过是个医师，想帮忙也帮不上。可他老这么看笑话似地在一旁瞅着，算是哪门子的态度啊！

“哦，可是有用吗？”七禁用食指和中指轻飘飘地夹起一张符咒，玩味地端详，“听说王城众多高手，还有全国各地应征而来的除妖者，无一例外地失败了。一凉，你该不会真的认为自己的灵术出类拔萃，能把别人都对付不了的妖怪给解决了吧？”

出乎意料地，一凉这回也没有生气，反而沉默了一阵。

再开口的时候，他的声音低沉，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：“放心吧，七禁。我不会让他们打你的。你之前跟那个官差说的就挺有道理。三天之后，要是我除妖失败，就告诉他们光打我一个人的板子，大不了我挨双份儿。”

七禁的笑容一滞，也不好意思再开玩笑了，脸上带了几分认真的神色。

一凉叹了口气，又继续说道：“你知道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出路了，到哪里都被人排斥。要是这次能成功的话，好歹是帮了皇族一个大忙，以前找我麻烦的人应该也不敢再来了吧？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，我总得试试看啊。”

有过那么一番经历，一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了，这次应征除妖的原因当然也不是他自视过高。如果有选择的话，现在的他宁愿待在哪个不知名的乡下地方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，可就是那些找他麻烦的人不肯善罢甘休。

之前在荒山里迷路的时候遇到七禁，是他给一凉带路，还教他怎么在山里寻找食物和水，使他免于埋骨深山的命运。听说一凉的遭遇之后，七禁更是二话不说就决定收留他，让他跟自己住在一起。

当时，七禁住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。在淳朴的村民们眼中，身为医师的七禁无疑是知识渊博又心地善良的活菩萨，对他的尊敬自然是不言而喻。虽然村民们通常是排外的，可一凉是七禁带来的朋友，这就另当别论了。

再说一凉身为术士，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更属于稀缺人才。在他露了两手灵术，解决掉村里为非作歹的几个小妖怪之后，村民们就彻底接受了他这个外来者。

如果可以的话，真想在那片世外桃源就这么生活下去啊。

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，从来没出过术士的村里突然有了术士的踪迹，这消息很快就传到附近的城镇。

倒也不是观行法师的拥趸们穷追不舍，最初来村里查访一凉的术士只是抱着“到底是哪位术士屈居于此，不知道水平如何，有没有招揽的价值”这种心态而来。可是见了面之后，这位眼力值得敬佩的术士就嚷嚷起来了。

“诶，你不就是那个得罪了观行法师的小术士吗？”

然后，可想而知，平静的生活又到此为止。

难得的是，七禁面对气势汹汹找上门来的术士，一点也不妥协。把一凉交出去？那是绝对不肯的。打人？呵呵，别看七禁细胳膊细腿儿的，比细竹竿儿壮不了多少，打起架来可不要太狠！

“你听说过推拿按摩吧。要是按对了地方，自然是舒服得很，越使劲儿越叫人舒坦。可要是按的地方不对嘛……”七禁笑得温柔似水，“就有可能要出‘医疗事故’了。”

于是，来找一凉麻烦的人，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在七禁手上出了“医疗事故”……

然而七禁毕竟不是武者，那一手“医疗事故”的功夫也不是专门打架用的。一对多还能占上便宜，就连真正的武者也难以做到，更何况七禁？来犯的人是吃了不少苦头，七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，每次打架完了总是全身大伤小伤。

打架的时候一脸硬气，疼死了也不说，还挺着一身伤在那里耍帅。等把人赶跑了，只剩下他和一凉两个人在屋里的时候，七禁就不再掩饰他那恶劣的本性了。

“喂，快点儿过来给我上药……啊，轻点儿！啊啊啊啊啊……谋杀啊啊啊啊啊啊啊！”

每次上药的时候必然很没骨气地鬼叫一通。

“一凉，去把衣服洗了吧……什么，不就几天没做家务吗？我现在可是伤员，而且你也不想想我是为什么受伤的啊，怎么叫‘压榨’你……呃，我也没有挑三拣四的吧，只是对你的工作提出一点宝贵意见而已……嗯，这就对了嘛，乖。”

家务活儿自然而然地全都落在了一凉的头上，七禁不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凉的服务，还老是很不给面子地“挑剔”他的劳动成果——其实一凉学习灵术那会儿，他的师父请了专门的人来打理学堂的杂务，一凉在出师之前就没有自己动手干过家务，水平可想而知。

可是再怎么说，一凉辛辛苦苦伺候他这个伤员，尽心尽力，七禁不感激也就罢了，还总说他这里干得不好那里干得不好，一凉哪能服气？

于是，时不时就要向七禁抗议。

七禁每次都摆出伤员的架子，无一例外地把反抗镇压了下去。

主要是一凉心里也清楚，七禁说的不是没有道理。要不是那些人来找自己的麻烦，七禁也不会受伤。更重要的是，他跟七禁在荒山里相遇，从一开始就是七禁救了他的命，而他一次都没帮上七禁的忙。

七禁是他的救命恩人，而他对七禁来说又算什么？一个偶遇的路人？相识了不到半个月的朋友？七禁凭什么要替他出头？

一点儿家务活，几句不顺耳的话，比起七禁为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。

所以，虽然时不时地抗议几句，一凉倒从来没有真的对七禁心怀不满。家务活依然是卖力地干着，连七禁那些“宝贵意见”也真的被他放在心上，努力地尝试改进。

大致上，七禁和一凉就是这么一种关系。嘴上对彼此都不客气，可一旦涉及到实质的利益，就会自然而然地为对方着想，仿佛那就是天经地义。

这会儿，一凉坦诚地表示不会连累七禁挨板子，愿意自己承担除妖失败的后果，七禁也不由得收敛了往常没心没肺的笑容。

“一凉……”七禁慢慢放下了手指间的咒符，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，“你真是个笨蛋。”

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话来的一凉，顿时被气得差点儿吐血。

“喂！”

一凉拍案而起，差点儿就要去掐七禁的脖子，却在快要碰到七禁的时候兀地停下，硬是把动作变成了双手搭在七禁肩上，表情也从愤怒转为无力。

“我说七禁……”

一凉苦思冥想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……惆怅。

七禁却再次展露笑容，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，轻轻搁在一叠咒符的上头：“这个给你。”

哦，一枚木片？

一凉松开七禁的双肩，重新坐下，取过七禁放下的木片细细端详。

这枚木片的表面光滑平整，二指宽，三指长。其中一面不知道用什么材料，画了个绿色的符号，形似火焰。难道是咒符？可这上面画的符号，连一凉这个术士都不认得，七禁一个医师总不可能懂得更深奥的咒符吧？

“这是？”

“护身符。”

七禁貌似早有准备，马上就回答了一凉的疑问。

一凉不由苦笑。

所谓护身符，其实是一些不懂用术的商人，仿照咒符的玄妙风格画出来的东西，根本没有驱魔辟邪的实际作用。只不过比起真正的咒符，这种护身符的价格低廉得很，在平民百姓当中甚是流行。反正有比没有好，身上带一个也算是种安慰吧。

对一凉这种正牌术士来说，明知道这种东西没有作用，就连安慰都算不上了，只能说是白占地方的废物。

“嗯……谢谢。”

不管怎么说，这也是七禁的一番心意。要是这种时候还讨论什么护身符的实际功效，未免太不给他面子了，一凉也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表情。

“记得把它带在身上。一定，必须。”

“嗯。”

似乎是为了让七禁放心，一凉当着他的面把护身符塞进了贴身的口袋。

此时，门外已经大亮，黎明的阳光透进屋内，带着几分微凉的惨白。

“天亮了啊……呼，行了，我得做事去了。”

一凉说着便开始收拾桌上已经画好的咒符，准备出发进山除妖。

“路上小心。”七禁笑得没点儿正经，“加油吧，少年。”

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，飘然去了。